——袁世凯的帝制迷途
如果对权力的渴望压倒了政治理性,那么再精明的枭雄,也将步入万丈深渊,——题记
1912年3月10日,袁世凯在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。这位从天津小站练兵起家、位极人臣的北洋领袖,曾经推动废除科举、编练新军等进步举措,更以促成清帝退位的壮举,缔造了史无前例的共和体制。
然而仅仅过了三年,他便亲手摧毁了自己参与建立的共和基业,悍然复辟帝制。从共和元勋到洪宪皇帝,袁世凯的蜕变轨迹,揭示了权力膨胀的致命逻辑。
一.共和奠基者的现实困局
在晚清危局中,袁世凯展现了卓越的政治才能。随着甲午战争落幕,他奉旨前往天津小站,编练新式陆军,开启了中国近代军事改革先河;在担任直隶总督期间,大力推行警政、兴办实业,1905年更是力主废除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。武昌起义爆发后,他一面陈兵长江,迫使清帝尽早逊位,一面与南方革命党谈判,确立共和政体。孙中山对此坦言:“维持北方秩序,非袁莫属。”
但是总统生涯的现实困境,远远超出预期——新生的中华民国深陷“三失”困局:财政上中央税收遭到各省截留,1913年政府财政赤字高达五亿元;政令上国会频繁倒阁,两年内更换五任内阁总理;军事上于“二次革命”爆发后地方离心倾向加剧,军阀割据态势十分显著。
根据日本公使内田康哉观察和描述:“袁氏每日批阅文件数十件,常至深夜不寐,然政令出京即如石沉大海。”更深层的矛盾,还在于源自制度理念的冲突。袁世凯习惯以总督专断模式施政,将议会视为咨询机构。当国民党控制的国会否决善后大借款、阻挠政府人事任命时,他便悍然解散国民党籍议员,最终于1914年废除《临时约法》,代之以体现总统集权意志的《中华民国约法》。
此时,美国学者古德诺进言:“中国民众智识尚浅,共和制度或非最宜。”正如雪中送炭,高度契合了袁世凯对强权统治的热忱向往。
二.龙袍诱惑下的认知迷障
1915年夏,总统府内悄然涌动着帝制暗流。袁克定伪造《顺天时报》营造“民心盼君宪”的假象,杨度等人组建筹安会鼓吹君主立宪。深居居仁堂的袁世凯,在精心编织的权力幻象中,逐渐迷失了前行方向。他的长子袁克定为谋求储君之位,竟然联合梁士诒等人组建“十三太保”,在河南等地制造请愿称帝的舆论。
当江苏督军冯国璋入京探询帝制真伪之时,袁世凯断然否定:“万勿轻信谣言”,而袁克定却向各省发电:“主座已允国民请愿。”——家族势力推波助澜,使权力欲望如野草般滋长。私下里,他对亲信吐露真实想法:“议员捣乱,政令不行,非帝制不能救国。”
他一向将日本明治维新奉为圭臬,却忽视了,明治天皇始终未能恢复幕府式集权。更致命的是误判了列强态度——英国公使朱尔典给予的礼节性寒暄,竟被他曲解为“英皇赞成君主立宪”。由此,对共和制度的深度误解,使他将解决政治困局的希望寄托于重新实施帝制。
北洋集团内部的裂痕也在日益加深。他的心腹大将段祺瑞称病退隐西山,消极应对;坐镇南京的冯国璋拥兵自重,渐成气候。1915年5月袁世凯与日本秘密签署了“二十一条”,被社会各界普遍视为丧权辱国,引发了全国性的声讨和抗议,使得他的政治威望严重受损。在权力焦虑驱使之下,袁世凯最终接受了“以君宪强化中央”的方案,试图通过称帝,挽回和巩固摇摇欲坠的权威。
三.洪宪闹剧的崩塌链条
1915年12月12日,袁世凯接受百官“拥戴”,身登大宝。这场精心设计的权力游戏,立即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。云南督军唐继尧率先通电讨袁,蔡锷率领护国军出师四川。北洋战事失利,军心动摇:冯国璋联合五省将军通电“取消帝制”,段祺瑞冷眼旁观拒绝领兵镇压。
财政体系随之崩溃:各省拒缴税款,外国银行冻结贷款,造币厂竟也无银铸造洪宪铜元。他的亲信徐世昌当面谏言:“称帝必致众叛亲离”,但多见马后炮之嫌,已然无法挽回危局。社会各界的抵制更是具备讽刺意味。北京商界集体抵制“洪宪”年号,邮政系统仍然沿用民国纪年;上海报纸在“洪宪元年”旁边加注“民国五年”。
梁启超发表《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》,大加挞伐:“以总统之威,能取天下于孤儿寡妇之手,乃不能镇服三尺童子乎?”诸般现象揭示了,帝制运动使袁世凯彻底丧失了民意基础。1916年3月22日,践祚仅仅83天的袁世凯被迫撤销帝制。在众叛亲离的绝境中,他悲叹“为群小所误”,抱憾离世。
他至死没能领悟:真正的祸根不在于谋士误导,而是基于权力欲望吞噬了政治判断力的现状。当他因尿毒症在6月6日去世时,中国开始墮入军阀混战的深渊,来之不易的统一局面,就此完全崩解。
四.时代岔路口呈现另一种可能
倘若袁世凯能够克制称帝野心,民国走势或将呈现一幅不一样的图景:1914年《中华民国约法》已经赋予总统包括总理任免、法案否决及紧急命令等重大权力,可谓手执太阿,一言九鼎。倘若袁世凯能以铁腕手段整合北洋系,完全可以在宪政框架内,构建威权统治,仿效同时期的土耳其凯末尔政权模式。
彼时,北洋集团仍然具有极强的凝聚力,段祺瑞、冯国璋等实力派人物在共和旗帜下,犹能维持表面统一。经济层面其实迎来了难得机遇。
一战爆发后欧洲列强暂时退出中国市场,民族工业进入黄金时期,比如1914-1918年间纺织业产值年均增长25%。若无帝制引发的政治动荡,这股发展势头极有可能持续下去,为现代化建设积累必要资本。至于日本提出的“二十一条”引致的政治危机,也可以借助国内势力团结及国际力量调停,争取更为有利的解决方案。
五.历史殷鉴
当袁世凯登临皇帝宝座时,他或许援引了一定的国际经验作为对照:同时期采取君主立宪的英国、日本,皆完成现代化转型,证明君主制未必等同专制。
但是显而易见,这种认知纯粹属于掩耳盗铃:他不知道或不愿正视,日本通过《大日本帝国宪法》确立了二元制君主立宪,天皇统而不治;英国经历了光荣革命,形成“议会至上”的治理原则。中国与英日二国是否等同,关键在于是否能够建立分权制衡机制。
而他推行洪宪帝制这般集权模式,本质上仍拟回归皇权专制,与近代君主立宪精神可说是凿枘不投,南辕北辙。袁世凯的致命错误在于,将中央集权等同于帝制复辟,混淆了权力实质与表现形式。当这位曾经推动近代化进程的强人被龙袍压垮之际,他留下的深刻警示在于:政治体制的先进性不在于名号称谓,而在于能否建起有效的权力制衡机制。
君主立宪与民主共和之争,只在表面,实际体现了权力制衡机制的选择之辨——这正是转型社会,最需要深思的根本性政治命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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